人性的最人性的卓别林及其电影世界(8)
所以说,凡尔杜是夏尔洛的可能发展,也是夏尔洛的对立面。凡尔杜与夏尔洛,原是一对难兄难弟。
但现了原形的小职员凡尔杜心有不甘哪。靠着自己的勤奋、忠诚、老实,兢兢业业,从不敢犯错,好容易干了三十年,指望拿薪水直到退休,怎么一下子又回到了流浪汉夏尔洛的开端呢?于是凡尔杜意识到,光是做一个顺民或良民并不够,在这个庞大的现代社会组织中,只要你的技艺、智力、手段不高,就必定会被淘汰出局。当他意识到,一切的一切,都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做的“生意”,他就变成了一个厌世者(玩世者)。其实,早在《城市之光》中,卓别林塑造的那个富翁,就是一个厌世的“凡尔杜”。每当夜晚降临,富翁喝醉了,被磨灭的人性就复苏了,他癫狂而绝望,想结束自己的生命,流浪汉夏尔洛救了他,他视之为难兄难弟,与其勾肩搭背、同饮同睡;可一到白天,酒醒了,马上对夏尔洛翻脸不认,这个富翁,又变回一个理性冷血、符合社会规范的精明能干的现代人,变回生意场上心狠手辣的“凡尔杜”。《城市之光》中的富商的厌世,只是想在深夜醉酒时,解决掉自己;而凡尔杜则努力将自己训练成一个铁石心肠的杀人机器,一枚合乎现代社会生存逻辑与规则的螺丝钉。他安排与不同城市的不同“妻子”会面,按照科学配方配置毒药,勾引有钱妇人,计划杀人与毁尸细节,清点夺取的钱财,投资证券市场,所有一切,都是在毫无情感的精密计算中进行的。他说,“生意就是生意”,杀人不过是一个工作,不掺和情感,没有仁慈与爱,是“生意”得以顺利进行的保证。
如果说,《城市之光》的色调是忧郁的,那么,《凡尔杜先生》则是绝望。《城市之光》中仅存的爱情幻想,清纯迷人的普文斯式女孩神话,至此终结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凡尔杜“娶”了一个又一个或肥胖或尖刻或精明或剽悍的有钱老女人。《城市之光》结尾,夏尔洛手持盲女郎赠送的花朵,痴迷地看着眼睛治好了的女孩,这令人泪出、给人希望的童话结尾,被卓别林反讽地用到《凡尔杜先生》的开头:一场凶杀刚刚结束,一边是焚烧炉冒着烟,一边是凡尔杜在花园里剪玫瑰;一个贵妇想来买房子,凡尔杜手拿一朵玫瑰,对她展开戏谑式的挑逗;取代夏尔洛的沉默与深情,是凡尔杜喋喋不休的纠缠;往后他不停地给那贵妇送花,直到对方屈服于他的“痴情”。
有分析说,卓别林一再身陷离婚官司,与一个又一个女子,从相恋变成怨偶,潜意识中,他想借凡尔杜的手,“杀”死自己可怕的妻子们。卓别林理想的女子,一个是他的母亲,十六岁登台表演,舞姿迷人,有颗仁慈的心;一个是早逝的海蒂,卓别林十九岁时曾迷恋这个十五岁的跳舞女孩。都是舞女,都只十五六岁。按照弗洛伊德式的解析,卓别林有少女情结,许多电影的女主,都是一个会跳舞的十五六岁女孩(《马戏团》中的舞蹈女演员;《摩登时代》中在街上翩翩起舞的女孩;《淘金梦》里的酒吧舞女;《舞台生涯》里的芭蕾舞蹈家)。令卓别林伤心哀叹的是,他迷恋的单纯少女总会失去神圣光辉,变成一个个充满贪欲的女人;但他还是期望,能拥有一个普文斯式的温柔女郎,过上安定、温馨的家庭生活——卓别林最后一任妻子乌娜·奥尼尔,嫁给他时才十八岁,陪伴他走完人生,他如愿以偿了。而凡尔杜忙碌地做完一笔又一笔“生意”,也只为了养活妻儿,为了能回到自己的家,与妻儿一起度过快乐、安详的一天。
卓别林拍摄《凡尔杜先生》,当然不是上述分析家所臆断的,而在于批判整个现代社会规则。在一次新片记者招待会上,卓别林说:“凡尔杜先生是一个大量杀人的屠夫,我企图通过他的精神状态来说明,我们的现代文明是想把我们变成大量杀人的屠夫。我毕生反对暴力,我认为原子弹,或者任何一种残忍的武器,都会造成这样一种可惊可怖的事实——半疯狂的人数大量地激增。”的确,凡尔杜凭借他的系统计划,精确算计,残酷、冷血、高效地杀死一个个有钱妇人,并在警察眼皮底下逃之夭夭;但与那些军火商相比,与发动战争的人相比,与投掷原子弹的政客相比,与将他的钱卷入股市、全部破产相比,凡尔杜的杀人,还是不够科学、不够合法、不够技术。所以,当凡尔杜自愿被逮捕,对其罪行供认不讳,心无所动地站在法庭上,在最后的申辩中说,他不过是奉行社会的规则,行的是“生意中的生意”的机智——杀人多了,就变成英雄;杀少了,就成为罪犯。凡尔杜以他的行为,嘲笑了社会规则,以他的存在,宣判社会有罪;他一语中的,社会大众意识到这一点,当然要将凡尔杜处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