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性的最人性的卓别林及其电影世界(7)
是的,夏尔洛只有面对爱的时候,才显得勇敢机智,爆发出激情。更多时候,这个底层小人物,面对各种困境时,总是试图回避,自欺欺人,或满足于短暂性表面性地解决问题;对于造成他的困境的实质,他既无能为力,便就视而不见。《夏尔洛从军记》这部短片,被认为“使卓别林第一次提高到莎士比亚的水平”(萨杜尔),德吕克说这是“一部无人可咬只好把自己的手咬上一口的影片,是一部疯狂地自怨自艾的影片”,此片中,有一出经典的滑稽场景:敌人追上来,夏尔洛就将自己扮成一棵树,一动不动。同样情景在《摩登时代》中,夏尔洛是商场守夜人,有盗贼进来,他马上将自己扮成一个木头模特。在《马戏团》中,为了逃避警察追逐,他一动不动站着装扮成一个游戏木偶……夏尔洛在面临压力与困境时,似乎只在寻求一种救急办法,好像猫捉老鼠,老鼠下意识地自卫,一旦被“戳穿”,应急措施失效了,他只能再次逃窜,寻找新的应急办法。夏尔洛是机灵的,任何局面他似乎都有能力应对;夏尔洛又是笨拙的,真正的问题他从无能力解决,他只是用一种表象去克服另一种表象,问题依旧存在,他的行动也就尤其显得滑稽与无奈。夏尔洛还有一个著名的动作,就是“倒踢一脚”:当他碰到困境时,无论是令他滑倒的香蕉皮,还是巨大的危险,他的办法,就是转身过去,攻其不备,倒踢一脚,然后赶紧逃之夭夭,无论逃得脱逃不脱。他快乐地倒踢一脚,似乎要踢去束缚他、压制他的一切羁绊,似乎因为这一脚,他就获得了解放与自由,获得了战胜困境的勇气,然后又可以快快乐乐地应对新问题了。这种“倒踢一脚”,好似鲁迅笔下阿Q的“二十年后,又是一条好汉”,只不过,阿Q的自欺欺人显得更为消极、阴郁,而在夏尔洛身上,更有一种开朗、活泼、“向上”的味道。尽管观众们知道,夏尔洛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。
当我们看到流浪汉夏尔洛,认真投入地重复着某种动作:努力要爬上马车、酒醉后想方设法要到床上睡一觉而不可得,或者非常努力去寻找工作,去淘金、去铲雪、去讨好女孩,我们为他滑稽可笑的努力哈哈大笑时,感同身受的同情、怜悯的泪花同时涌出。侯麦说:“滑稽是人在恐惧下的姿态。因为恐惧使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不由自主地脱离了常规的节奏。”在惯性的追逐中,在重复搬椅子时,我们看到了一个慌里慌张,为了克服生活的恐惧而不得不努力奋斗的小人物,我们在夏尔洛身上,看见了孤独的、努力的,却永远不可能成功的自己;我们在一个小人物身上,看见了自己的卑微与尊严,焦灼与喜悦,自私与奉献,怜悯与热爱……
夏尔洛一直是卓别林电影的主角,似乎是个神话存在,一种永恒的风格。但在《凡尔杜先生》中,夏尔洛消失了。难道,卓别林厌倦了他,抛弃了他?我一开始并不喜欢《凡尔杜先生》,只当它是卓别林想开辟新路的一种尝试,影片不过是重现了一个新闻事件,没有多少深度。直到我重新细细品咂这部电影,才惊呼,原来——
凡尔杜的底色就是夏尔洛,夏尔洛与凡尔杜,是一体两面。
表面上看,夏尔洛与凡尔杜截然不同。夏尔洛永远一副滑稽可笑的流浪汉装扮,滑稽的礼服,肮脏的礼帽,竹制的手杖,过大的皮鞋;而凡尔杜却是优雅的“成功人士”,剪裁合体的西服,制作精良的礼帽,色调典雅的丝绸领带,戴金戒指的手指优雅地搅拌咖啡。夏尔洛总是张口结舌,尤其一见到警察,就惊慌失措、狼狈逃窜,什么都做不好,动则就被警察逮住。凡尔杜却口舌生花,样样事情精确算计,将警察玩弄于股掌,如果不是自愿就捕,警察永远也找不到他。夏尔洛大多时候孤身一人,他是被女人唾弃的卑贱的流浪汉,虽然好几部影片,都有一个女孩陪伴,其实想象的成分更多;而凡尔杜,只要他出手,女人手到擒来,他忙碌穿梭于法国多个城市,同时扮演好几个有钱太太的丈夫。夏尔洛本性善良,他的狡猾伎俩不过是用在小偷小摸干小坏事,在警察与小偷、老鼠与猫的故事中,他总是扮演被抓捕的罪犯,他永远是个受害者,一个被欺凌的弱者,夏尔洛可以说基本无法适应社会;凡尔杜则老谋深算,灵巧玩弄社会法则,他是个真正的杀人犯,警察却找不到他、奈何不了他,凡尔杜对社会是适应过度。
夏尔洛的理想,就是过上中产阶级生活,他向往、模仿的对象,就是凡尔杜这样的“成功人士”。《城市之光》结尾,埃德娜·普文斯扮演的温柔可爱的盲女,“认出”了刚出狱的流浪汉夏尔洛,原来就是治好她眼睛的“白马王子”,那一幕真是感人极了,童话一般美好。观众愿意相信,夏尔洛娶了盲女,从此结束流浪生活,为了养家糊口,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职员。《城市之光》的结束,就是《凡尔杜先生》的开始。这个凡尔杜,原是巴黎一家银行的小职员,家有残疾妻子、幼小儿子,很渴望买一幢属于自己的花园洋房(《摩登时代》的草地幻象)。然而,金融危机,经济大萧条,让一个好男人的愿望,瞬间破灭,这个兢兢业业干了三十年的小职员被一脚踢出银行,除了会做证券投机生意之外,他别无其他技能;然而证券投机生意需要的资金,他又没有。小职员“凡尔杜”,其实就是“夏尔洛”,社会再次将他打到谷底,现了原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