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性的最人性的卓别林及其电影世界(5)
《寻子遇仙记》和《舞台生涯》,是卓别林两部最具自传性的电影,后者写他的衰老与死亡。《寻子遇仙记》中的流浪汉夏尔洛是成年的卓别林,小流浪儿贾克是他的童年。先是,卓别林见到五岁的贾克·柯根,他戴顶鸭舌帽,穿件有洞的毛线衣,皮带束着长裤,简直与童年的自己一模一样。或许是这个孩子,唤起了他的童年记忆,而有了《寻子遇仙记》。卓别林将对父爱的渴望,转移到贾克对夏尔洛的依恋上;又在电影中如实再现了当年与母亲在兰倍斯小阁楼相依为命的情景。影片中,母亲先抛弃了小流浪儿贾克(父亲先抛弃了他们母子),又终于寻回了小贾克。现实中,母亲因为发疯,不得不离开卓别林。有研究认为,卓别林自己也有精神错乱的倾向,至少,童年的孤独恐惧,烙下了自闭症倾向,他常常将自己长时间密闭在一个屋子里,不与任何人说话。而他身上,极强的不安感、恐惧感,如此强烈地渴望女性之爱,都来自他深受重创的童年。或许,卓别林正是通过电影不断重塑、再现流浪儿的经历、痛苦,才让他得以宣泄,挽救了自己的精神崩溃。
《寻子遇仙记》从拍摄到完成,花了整整一年,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片,于1921年2月上映。同年9月,卓别林回到阔别多年的伦敦,受到空前盛大的欢迎。三天内,他收到七万三千封信、明信片等等,豪华的里茨饭店被激动的人群围裹,卓别林偷偷从旅馆边门溜出去,开车前往兰倍斯,他儿时生活过的街区。鲍那尔巷的那幢砖房依然破旧,楼梯依旧漆黑、发臭、嘎嘎作响,他一口气登到顶楼,敲门——那个顶楼房间,简直与为摄制《寻子遇仙记》搭的房间一模一样:“一张床靠着墙,两把椅子,一张旧桌子,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,铁炉子上的水壶在低吟。”(乔治·萨杜尔)这个房间,就是卓别林与母亲最后在一起居住的鲍那尔巷3号的小阁楼,母亲发疯离开后,这个房间的陈设,竟然丝毫没有变动。当时的房客是雷诺太太,她郑重地接待着这个伟大的意外访客。卓别林却哭了……
在童年生活过、流浪过的街区,还有两件事,影响了卓别林一生。
一个深夜,孤零零的小查尔斯拖着疲惫、饥饿的身体在肯宁顿路上游荡,“忽然,一阵醉人的音乐声从拐角处白鹿酒店的门厅传出来,悠扬地回荡在空荡冷清的广场上,听起来多么悦耳啊。这支曲子的感情是多么充沛,调子是多么活泼,我从未留神听过这么动人的乐曲,它真是给人温馨而舒适的感觉。”(《自传》)卓别林追随着音乐,忘记了自己的凄苦处境。据萨杜尔说,小卓别林聆听街头风琴的乐声出了神,会不由自主追随着走过好几条街道,并和着音乐即兴跳起舞来。音乐如此甜蜜,如此神秘,直抒胸臆,传达着爱。从十六岁,卓别林开始拉小提琴,每天练习四五个小时,渴望成为一名首席小提琴手,《摩登时代》中在街头随音乐翩翩起舞的女孩、在餐厅夏尔洛即兴的歌唱,《大独裁者》中随着音乐节奏剃头的犹太理发师,这都表现出卓别林对音乐的喜爱,是重现他童年的音乐记忆吧?许多导演开始拍有声电影了,卓别林依旧迷恋默片,认为哑剧才是真正的艺术,他亲自为影片配乐,“美好的音乐会给我的笑片增添感情色彩。黑兹利特曾经说过,一部没有感情的艺术品,就根本谈不上完整。”充满感情的音乐让静寂画面流动起来,人物鲜活起来,默片就有了灵魂。
还有一次,在肯宁顿街上,小查尔斯看见人们在杀羊,羊逃走了,人们跑来跑去捉羊,到处一片混乱,场面很是滑稽。他看得捧腹大笑。可是那只羊最终还是被捉了回去,终将被杀掉;这可悲的现实,又让他难过极了,他跑回家,对母亲哭诉道:“他们要杀它了!他们要杀它了!”卓别林说:“所以后来我时常猜想,我的电影里那种悲喜剧混合的主旨,也许就源自于这件事吧。”(《自传》)这也是他的电影能够让人“笑得浑身颤抖,又止不住眼泪直往上涌”(阿拉贡)的缘故吧?!
夏尔洛当然不仅仅是卓别林自身的出口。毫无疑问,一个导演或作家,首先从自己出发,真诚地倾吐自己的情感,自己的焦虑、困惑、热爱,才能打动他的观众或读者。观众通过“观看”,与导演、演员“共情”,在对象中发现属于自己人性的部分,这就是感同身受,或曰“移情”。我们在哈姆雷特身上,看到自己的犹豫、懦弱与追问,也同样在夏尔洛身上,看到一个个自己。
穿一套模仿绅士行头的夏尔洛,有时是个搬运工、清洁工、修理工,有时是铲雪的、换玻璃的、流水线上扭螺丝的,有时是士兵、侍者、守夜人、马戏团的勤杂工,有时,他还是个梦想家、淘金者、讨女孩喜欢的歌者。总之,夏尔洛处在社会最底层,用今天某些人的话,他属于“低端人口”,是要被清除、驱逐的人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