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性的最人性的卓别林及其电影世界(11)
发疯的夏尔洛连流浪汉也没资格做,直接被送进医院:一边是警察,一边是医生,两个人将他架进精神病院的车里。经过一段时间诊治,他似乎恢复了理智。可才出医院,就遇见大罢工,他拾到一面红旗,走在游行队伍前面,莫名其妙成了罢工领袖,被警察抓进了监狱。医院与监狱,是现代国家最具代表性的两个意象。在卓别林电影中,夏尔洛这个流浪汉,日常生活最重要的部分,就是与警察搏斗,在医院与监狱之间进进出出。《摩登时代》中,夏尔洛进了三次监狱:一次作为罢工领袖,一次是救偷面包女孩,一次是作为商场守夜人却伙同失业饥饿的工友一起偷盗商店食品。电影结尾,夏尔洛与女孩再次从餐厅逃走,还是为了逃避警察的抓捕。
至于凡尔杜先生,前三十年他是银行小职员,处于官僚体制的下层阶梯,为了养家糊口,他原是心甘情愿蹲守在这个阶梯,但大时代背景下,他连蹲守在下层阶梯都不可能了,脱离科层组织的他,孤零零一个人,被抛到社会汪洋大海中,他只好自己单干,出去寻找“食物”。但通过杀人找“食”,类同于打零工,处于极不稳定状态,换言之,他是在全国各地“流浪”,扮演丈夫,杀“妻”谋财。这种“杀人生意”肯定不能维持多久,最终,他会如同流浪汉夏尔洛,被逼进两个地方:医院或监狱——或因长期紧张、高强度算计,不胜重负而崩溃、疯狂,进了医院;或是被警察抓到,关进监狱,判处死刑。凡尔杜看透了这点,故而放弃逃亡,束手就擒。
同情夏尔洛或凡尔杜,毋宁是同情我们自己,我们这些可怜的原子人,一个个孤单移动,时刻会被社会吞噬掉。在《摩登时代》中,机器大生产还很粗糙,流水线工人的待遇也很悲惨;但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,技术更为精密、隐形,对人的控制也更黑暗、隐秘和不留痕迹。《摩登时代》表面呈现的是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,好像只有工人被迫成为大机器的零部件,资本家则是奴役工人的“人”;但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,几乎所有的人,无一例外成为技术力量的一部分,人们使用技术时,更舒适、更不留痕迹,因而更自觉自愿地成为现代机器的一个零部件——没有手机,将无法处理任何事情;没有身份证,将寸步难行;没有电子监控,警察无法破案;没有仪器,医生不知如何看病;没有大数据,所有的结论都失去了依据。在不久的将来,人机结合,基因改变,不必谈什么人性存在,作为一个纯粹的生物人,是否存在,都是一个问题。《寻子遇仙记》中,夏尔洛梦见自己肋下生双翼,飞翔起来,遇见天使,天使们却将他狠揍一顿,他翅膀折了,羽毛被拔光,就栽了下去……可怜的现代人,飞不出地面的黑暗,上升不到天空去。
1935年,《摩登时代》拍摄完成,第二年上映,引发争议。首先是影片在罢工、失业、暴动、经济萧条背景下,批评劳工与机器竞争,以及资本家对工人的压榨。在美国,卓别林一直遭受纳粹组织、美国极右势力的诋毁,因其被认为对布尔什维克有好感,具有左翼倾向。拍《大独裁者》时,甚至遭受匿名恐吓、发行抵制。卓别林否认自己是一个共产党人,也不是政治人物,他只是一个艺术家,一个爱好和平的人,最多只能算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,更准确地说,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。有人批评他不爱国,卓别林说,他是一个世界公民,“有人以爱国主义为幌子,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”,而在美国,“这些被特权阶层保护的‘爱国者’,正在破坏美国民主政权的基础,他们形成的可怕病毒,正在侵害美国的正义形象,如果不能阻止他们,他们会使美国演变成为又一个法西斯国家。”正是卓别林从不妥协改变他的立场、观点,《凡尔杜先生》上映后,更遭到以道德之名的诋毁和敌视。1952年,卓别林搭乘“伊丽莎白女王号”前往英国,美国当局突然宣布拒绝卓别林再次入境,并要求他就一些涉及政治性质和有关道德败坏的控诉进行申辩。1953年,卓别林定居瑞士洛桑附近,同年,获得在柏林颁发的国际和平奖。此后,卓别林在洛桑别墅隐居,直到八十八岁去世。
《摩登时代》在美国不受待见的缘由如上。奇怪的是,此片在前苏联也受冷遇。因为《摩登时代》批评的现代性问题,无论东西方都存在。同时,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人们普遍认为科学技术是先进生产力,对之充满积极乐观的看法,卓别林却对机器大生产提出质疑,他看见工人被机器驱赶,身体和精神都受到极大的伤害,这是他决定拍摄《摩登时代》的初衷,他被嘲笑为要用纺纱车代替纺织机械的甘地派,认为是时代的倒退。进入到二十一世纪,一切征兆都在证明《摩登时代》的意义超越了其拍摄初衷。卓别林在此片显现对现代国家存在问题的洞见,对科技发展保持警醒的预言,在当时却如“半夜鸡叫”,没有人在意或喜欢。美国在广岛投掷原子弹造成大量杀伤,卓别林猛烈抨击科学技术带来的负面性,他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