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思兮在南方(3)
他这个年过耄耋的老人, 已经不止一次经历失去, 深知失去的痛, 也因此变得更加不愿失去。 他喋喋不休, 只盼儿孙不必经历他受过的痛与悔。
他曾是一个出色的猎人, 像他儿时所希望的那样。 当头脑被身体的力量和巨大的荣誉冲昏时, 他沉浸在巨大的时代旋律与宏大的历史叙事中, 完全预感不到往后降临的灾难和失控的追悔。
那个战争年月, 他甩着鼻涕在巷道奔跑时, 灾难时常引发饥荒。 这时, 谁家有个出色的猎人, 是人人羡慕的事情。 糙米粗糠吃不饱, 野菜树皮也能活人, 偶能吃顿野味, 堪称打牙祭。 因而那些在清晨带回猎物的男人, 总是被村民奉为英雄。 他渴望成为英雄。
他成长为一个小伙子时, 拥有了一把长筒猎枪。 时值乡村兴起毁林开荒运动, 不知不觉, 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压缩了, 野猪、 山牛频频下山侵害庄稼。 于是, 政府下发捕兽令,打死野猪奖谷一斗, 打死野牛奖谷二斗。 恰逢其时的五叔公, 凭借非凡的捕猎技能, 不仅实现英雄的梦想频获表彰, 还能时时补贴家用。
野猪、 山牛锐减, 老虎在山中找不到充足的食物, 吃不饱的饿虎出山了。 老虎吃人事件频繁发生, 恐惧在村庄上空弥漫。 猎人们挺身而出, 响应政府的号召, 展开动人心魄的人虎大战。
短短十年, 人类靠武器优势消灭了华南虎。 扛着猎枪在山中逡巡的五叔公, 再也看不到森林之王了。 五叔公对老虎的感情, 突然由憎恨变为同情。
五叔公总认为, 最后一只华南虎是被他打死的。 因为那之后, 他再也没见过老虎。 他不知道的是, 实际上除了捕杀, 还有生存环境的失去, 才导致华南虎灭绝。 一只华南虎的生存空间, 至少需要一个七十平方公里而又生态平衡的森林。 现在, 南方哪里还能找到生态链完整的森林呢?
打虎英雄五叔公, 感觉到了深深的寂寞,如同穷途末路, 如同知音不在。 他发誓, 一辈子都不再拿猎枪。 他开始向大自然俯首, 甘为虔诚的孺子牛。
现在, 他恨桉树比猎枪更甚。 猎枪只是消灭了老虎和野牛, 桉树却连山鸡、 麻雀都容不下。 而且, 人心也变了, 如同桉树般急功近利, 掉在了钱眼里。
令五叔公始料不及的是, 他的儿孙很快成为木材厂的工人。 他一出村子, 看到的不是牛羊, 而是木材厂、 运输车、 工人。 沿着公路放眼望去, 每十公里就有一家木材厂, 没日没夜地加工桉树。
我见过这些散落在路边和山间的厂房, 竖着灰白的墙, 盖着蓝色的棚顶, 日复一日地传出切割机尖厉的声音。 我的许多亲友就在其中, 青春和机器撕咬在一起, 生命如木屑般飞溅。
他们沾满泥土气息的手, 与长满獠牙的锯齿日益磨合, 滚圆的桉树轻而易举就在瞬间被粉碎成浆, 然后在压合机下与粘合剂一起合成一寸厚薄的木板。 然而, 这些合成板制成的家具, 和人们变得没有质量的生活一样糟糕。 这是因为速生的桉树, 木质并不结实。
我依然记得2015 年的夏天, 我在南岭边缘的一个县城, 走遍所有的家具店, 也找不到一套原木家具。 我们的新生活, 就这样被速生事物充斥着, 失去厚实稳健的质地……
“我所思兮在南方, 何为怀忧心烦伤。” 五叔公一日日瘦下去了。 他晚年的心愿是死后能葬在一棵挺拔的松树下, 一棵长在繁茂葱茏层次分明的山林中的松树下, 有红狐相伴, 苍鹭长歌。 子孙追思时, 一如 “明月夜,短松冈” 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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